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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乐活]细小的温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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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乐活]细小的温暖

 

温暖是个好词,可惜在我国已被糟践太久。

一个敌人是中小学语文的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,譬如一说到温暖,我立即条件反射地想起《小桔灯》。其实《小桔灯》本不算太烂,但是被无数中小学教师划分过段落大意,论述过中心思想后,就不能不烂了。这就好比一个姑娘,长得再好看,也经不住东热十部片子的摧残。

再一个敌人是各种“送温暖运动”。领导温暖地来,温暖地走,嘘一嘘寒,问一问暖,挥一挥手,不带走一片云彩,但带走照片和宣传稿,刊于地方党报的头版。

又一个敌人是励志/言情类杂志、小说及影视剧。再温暖的成功学也是冰冷的,再华美的煽情也是苍白的。究其实质,它们只是打着温暖反温暖。

还有个敌人是喜欢指责他人装逼的装逼犯。指责他人装逼的正面作用是榨出名流内裤中的小来,或者给装腔作势的小市民一记响亮的耳光,它常能戳穿伪善,羞辱矫情,干死虚荣心,但与此同时,它也常误伤真情流露、善良与美,让许多人因为害怕被指责装逼,而不敢公开抒情,公开吟颂理想,公开讴歌真善美。

不过温暖最大的敌人还不是上述,而是冷漠。诺奖得主、犹太作家威塞尔曾说:冷漠是恶的集中体现,因为爱的反面不是恨,是冷漠;美的反面不是丑,是冷漠;信仰的反面不是异端,是冷漠;生命的反面不是死亡,是冷漠。亚辛斯基也说过:不要恐惧你的敌人,他们顶多杀死你;不要恐惧你的朋友,他们顶多出卖你;但要知道有一群漠不关心的人们,只有在他们不作声的默许下,这个世界才会有杀戮和背叛。

用上“世界”一词,已经大了,因为在我看来,温暖最好的朋友,就是细小。温暖对我而言,就是那几十个名字,家人与友人的名字。如果我活在三四十年前,那么毛泽东可能是最让我觉得“温暖”的名字,红太阳嘛,岂止温暖我一个,简直温暖全世界。但活在当下,还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个名字而觉得温暖呢?不是不寒而栗都算好了。同样,活在当下,谁又会因为可爱多的黑框大叔或者只对女民兵笑的书记而觉得温暖,而不是因为自己那白胖可喜的儿子或者有着小鹿般眼神的爱妻?

甚至我要武断地说,温暖的情感,只属于细小。譬如诗经,风极好看,雅有不少好看,一到颂就恼火了,因为庙堂总是冰冷的,宏大总是遥远的,普通个体能享受的温暖,只能是具体而微的。举个例子,曹乃谦辑的一首要饭调:“白天我想你,拿不动针,到黑夜我想你,吹不灭灯;白天我想你,盼黄昏,到黑夜我想你,盼天明;白天我想你,墙头上爬,到黑夜我想你,没办法。黑夜里想你抱枕头,咬破枕头,满嘴是谷皮”。再举个例子,我所读到过最动人的情话之一,出自沈从文1931年6月在北平写给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张兆和的信:“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次的云,喝过许多种类的酒,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。”可是这样的温情现在越来越成为稀缺品,而冷漠的犬儒主义、狂热的成功学却成为主流。

有多久没有照看一下自己的内心,当我们慢慢觉得这个名词有点廉价:温情。然而当戾气涌上心头,唯一能抵抗的却只有这个东西。作为一个直立行走的人,作为一头与草履虫有区别的有灵性的动物,我们应当有理性,否则就是立在沼泽中,即将陷落的大树。但我们同样需要温情,否则就是立在荒漠中,就要被闪电劈开的大树。关于理性与感性,我有个基本的判断:当面对宏大叙事时,最好使用你的理性;但面对个体时,最好让我们陷入不可救药的温情。比如面对父母,面对妻子,面对兄弟。让我们多一点温情,少一点戾气。没有圣人,没有先知,没有救世主。不要把脸蛋绷成钢筋混凝土那样扎实,也不要揪着自己的头发站到喜马拉雅山巅。我们所说出的话,应该带着体温,应该流自内心,不该是冰冷的肾结石,不该是坚硬的玻璃渣。当空洞的理念压倒了内心的温情,这理念就可能沦为咒语。当自私的欲念越过了伦理底线,这欲念就可能沦为凶器。既然如此,为什么不返回细小,重寻温暖?

人若能真诚地使用自己的记忆力,一定能找到成千上万个温暖的细节。我这一刻想到的是金币巧克力、酸菜鱼、靠椅。

我小学五年级时,父亲得了肾周围脓肿要动手术,而他又有先天性心脏病,因此屡获病危通知书。当时他在乐山专区医院住院,妈妈守他,我在牛华镇婆婆家,我姐在五通桥竹根滩。每到周末,我姐就带我上乐山看爸爸。姐姐只大我三岁,但在带我去乐山看爸爸的路上,必须扮演一个大人的角色。她每次都带我下错车,在一个耸着“不打针不吃药驱除蛔虫”广告牌的地方,然后每次都带我走错方向,环绕乐山城一圈后才走到专区医院。对10岁的我来说,那段路遥远如长征,每走一会儿我就要哭闹,这时候姐姐就去给我买一块金币巧克力,五毛钱。我慢慢舔着吃,再不闹,如果吃完了还没走到,姐姐就再给我买一个,小号的,两毛五分钱。那是一生中吃过最好的巧克力,让我安神、耐心,燃起希望。

我大学四年级时,因为抽烟喝酒过度,肺出了点毛病,咳得厉害,又懒得上医院,就自己治疗,主要药品是少抽几根烟和每天一个砀山雪梨。当时是冬天,我很瘦,比现在轻50多斤。出门遇风一吹就飘飘欲仙,咳起来也没完没了,咳得腰都直不起来,有时还咳出血,不多,用来洗脚肯定不够,用来刷牙则绰绰有余。父亲到成都开会,来学校找我。见我那鬼样子,给了我一些钱,似乎是我长到那么大第一次接到父亲递给的钱。我父亲是个非常节约的人,他书法好,但只有写字送人的时候用宣纸,几十年练字都用旧报纸,正反面写好几遍,完了还不扔,用来上厕所,因此小时候我的屁股总是黑乎乎的。父亲对我自小也极严厉,妈妈则很溺爱我。读书阶段伸手要钱都是找妈妈,从来没想过爸爸会给我钱,那就像石头人流泪一样不可思议。给了我钱后,父亲还带我去小吃一条街吃饭,点了好多菜,其中还有个大菜是酸菜鱼。那天的酸菜鱼好吃得就像是国手做出来的,我们两个把汤喝得精光,都胀得不行。几周后我的咳嗽好了,从物理角度跟酸菜鱼没关系,但从情感角度,酸菜鱼有极大贡献。

我24岁本命年时,在一家小报当主编,工作很亡命,经常熬夜,有天早晨阑尾炎发作,到下午疼得实在不行才去医院。我当时的女友现在的爱妻,在医院里守了我三天,就坐在一把普通椅子上守了我两晚上。出院前一晚,我已经能下床走地,甚至想喝啤酒,她才去要了把能够半躺的靠椅来睡。后来我问她为啥不早点找靠椅或要个家属床,她说头两天很害怕我死掉,根本没想找这些东西。我说阑尾炎怎么会死人?她说万一你有够倒霉呢?中国医院这么吓人,看新闻拔颗牙都有弄死人的。

细小的温暖串起来,就是美好的时光。虽然温暖的时光总是要过去,但有它垫底,始终还能找到下一段温暖的时光。人生短暂而脆弱,寒冷的死亡是所有人的的终点,但在撞线之前,我们总是能够让旅途温暖一点。

爱妻怀孕那段时光,是我们有生以来最温暖的时光。尤其是晚上十点以后。客厅里只有我和大肚婆两个人,我们看一些弱智的电影,或者我坐着看书,坐得笔直,好让大肚婆靠在我身上打盹,舒服得就像靠在一座小肉山上。她有时会打点儿芬芳的小鼾,有时还会流一线银色的口水出来。我会认真地听她的鼾声,以判断她是否永远健康,我也会用洁白的手帕为她揩拭口水,必须轻手轻脚,就像一根羽毛掠过一样。这是最好的时光,在这种时刻,人不会再有压力,也没有沮丧,不会有愤怒,当然也不会悲伤。我们就像是童话里的植物,安静地生长在自己的家中,像两株根系缠在一起的榕树,像两棵握着手睡去的藤蔓,哪里管今夕何夕,今世何世,只知道世界长往,此刻永驻。

来源:宋石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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