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洋笔记本专柜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预备着各种机型的真机和样本,可以随时供试用。想买笔记本的人,每每花上万块,买一款本本,——这是几年前的事,现在一般只要数千元了,——靠柜外站着,慢慢的把玩;倘肯多花几百,便可以买一个无线模块,或者大内存,做时尚人士了。如果出到七八千,那就能买一款独显版或者限量版,但这些顾客,多是工薪阶层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,只有开私家车的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慢慢的选镶钻限量版本本。
我从二十岁起,便在A座的数码广场里当伙计,经理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私家车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工薪阶层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本本从盒子里拿出,看过螺丝有没有动过,又亲看配件是不是原装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兼督下,偷梁换柱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看货这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经理是一副凶脸孔,工薪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子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子是只看笔记本但不买而穿西服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瘦小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西服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“品位、素质….”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成,别人便从《香港大亨》这本小说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囧分子。孔子一到店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子,你又来看最新的本本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给我来两份最新的笔记本行情周报。”便排出一块二毛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电池配件了!”孔子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2305档王老板的一根内存,被打了一巴掌。”孔子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窃内存不能算偷……窃内存!……IT时尚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君子固穷”,什么“品位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子原来也读过书,但终于没有考上学校,又不会营生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对it新闻比较敏感,便替人家做做广告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吃懒做。做不到几天,便连人和宣传单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做广告的人也没有了。孔子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孔囧分子的名字。
孔子看过周报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子,你当真是笔记本形象大使么?”孔子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个Q540X也捞不到呢?”孔子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“素质品位”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经理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子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子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了解最新的笔记本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了解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8400显卡和8600显卡有什么区别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子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吧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应该记着。将来做经理的时候,忽悠顾客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用这个忽悠顾客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一个入门显卡一个中档显卡么?”孔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8系列显卡共有5版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子想细说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几个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子。他便给给这些孩子们说笔记本是如何高品位高素质,孩子们要玩孔子的本本,孔子慌了,连忙说:“笔记本,孔子专用,小孩子不能玩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子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孔子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3块2毛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买笔记本配件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进了精神病院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吹嘘他的IT知识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吹到联想神舟专卖店里去了。专卖店,能乱吹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检查,后来是鉴定,鉴定了四五次,确认是疯了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进了精神病院。”“进了以后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铐起来医治了。”经理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取暖器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给我一份最新的笔记本行情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囧分子便在柜台外站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病人服,;见了我,又说道,“给我一份最新的笔记本行情。”经理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子么?你还欠3块2毛钱呢!”孔子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行情要详细。”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子,你又乱吹嘘IT知识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乱吹,怎么么会被关进精神病院?”孔子低声说道,“误会,误,误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经理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经理都笑了。我拿了行情周报放在柜台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5毛钱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是爬墙跑出来的。不一会,他看完行情周报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子。到了年关,经理取下粉板说,“孔子还欠3块2毛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子还欠3块2毛钱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囧分子又被抓进精神病院了。